城市天然气链条现状：上游大垄断中游小垄断

广东“一张网”异形

为避免重复建设、保障气源公平分配而成立的广东省管网公司，因其管输价格不透明和纵向扩张，成为下游城市燃气商的又一梦魇

去年12月26日启动的、以“市场净回值法”为亮点的广东天然气价格改革试点，一度引发了各方人士的热情，如今正逐渐冷却。

一年前，西气东输二线带来的中亚天然气抵粤，2.74元/立方米的广东省门站价曾带来一片惊喜。

此前，进口LNG(液化天然气)登岸价格远高于西二线，珠三角诸多燃气电厂、化工企业的平均购气价格在4.5元－5元/立方米之间。

执行新的门站价后，加上“合理”的省内管输、配气成本，到厂价应该远远低于此价。

但企业和城市燃气公司随后发现，要想获得理想的西二线天然气份额和到厂价格并不容易。

而为避免省内管网重复建设，保障上游气源的公平分配，避免“谁有资源谁说了算”而设立的广东省天然气管网公司(下称省管网公司)，其管输价格收费之高，亦令下游企业叫苦不迭。

另一倾向是，原本和城市燃气商“铁路警察各管一段”的省管网公司，开始借“大客户直供”之名向下游延伸，和拥有特许经营权的城市燃气商争夺管区内利润最为丰厚的工业大客户。

为此，省管网公司甚至和上游油气商的“直供战略”发生冲突。

原本为抗衡上游油气垄断巨头、保护中下游利益的省管网公司，逐渐演变为一个新的区域市场垄断者，令昔日对改革抱以厚望的人士大跌眼镜。

这一幕也正在诸多其他省份上演。

“一张网”变异

“现在的‘一张网’，早已不是当初的那张网了。”广州市一位城市燃气公司的高层人士对《财经》记者说。

他所说的“一张网”，是指2008年广东省政府在“多气源供应、全省一张网、分类气价、总买总卖、政府批准”的原则下，组建的省管网公司。

广东省政府最初的设想，是省管网公司实行电网式的“统买统卖”，即由省管网公司统一从上游企业购买气源，再分配给各城市燃气公司。

一直以来，天然气短缺导致的“保供应”，是各城市燃气公司的第一要务。一张网“统买统卖”，解决了大家最头疼的气源问题，很快得到下游的普遍认同。

彼时，中石油西气东输二线刚刚开工，尚未抵达广东。在组建省管网公司过程中，中石油拒绝了入股邀请。

最终，中海油、中石化及粤电集团共同出资组成省管网公司，其中中海油凭借进口LNG的霸主地位，成为第一大股东，占40%股份，后二者各持30%。

吸纳上游气源企业入股，在于规避未来三大巨头重复建设管网，保障公平分配，防止“谁有资源谁说了算”。

广东省去年的天然气消费量已达104亿立方米；到2020年，预计年消费量为600亿立方米。

美好愿景让省管网公司雄心勃勃，成立之初便规划新建逾3000公里的省级干线管网，未来统一筹划海上、陆上LNG、国内、进口管道天然气等十大气源，分两期建设的管网覆盖全省21个地级市。

2011年，中海油一家独大的局面，随着中石油西二线的入粤而被打破。中石油和其他三家股东及广东省政府谈判多时后，正式加盟省管网公司，与中石化各持23%股份；中海油持26%股份，退为第二大股东。

而代表广东省政府的粤电集团成为相对控股股东，持28%股份，其股比“原则上保持不变”。其他股东的股比则每五年调整一次，以供气量为基础进行调整。

这一方案，确立了广东省政府在省干线管网的主导权。广东省政府希望看到，各方“既合作又竞争”，并由省管网公司平衡各方利益。

但广东省油气商会秘书长梁海珊称，中石油甫一加盟省管网公司，原有的“总买总卖”方案就发生变化。一个新的“代输”方案被省管网公司抛出，即上游公司可直接和下游用户签订供气合同，省管网公司进行代输并收取管输费。

2011年11月，国家发改委决定在两广地区进行天然气价格试点改革。

两天后，《广东省天然气主干管网建设运营模式方案》出炉，依然坚持“全省一张网”原则，并称“省管网公司负责建设和运营，其他主体不得建设主干管网及直接连接下游用户(城市燃气公司及终端用户等)的供气管道”。

但“代输”被正式写入文中，“统买统卖”规则被悄然打破。

大垄断与小垄断

按照新规定，省管网公司把气源分拆为“公共服务”和“工商业用户”两部分。城乡居民、生活热水用气、政府机关、学校等公共服务设施用气，被纳入“公共服务”范畴，由管网公司从上游拿到气源后，分配给各城市燃气公司，延续“统买统卖”。

工商业用气则采用“代输”模式，气源供应方与燃气公司，其他工商业用户直接签订购销合同，由省管网公司提供代输服务，收取管输费。这意味着，上游企业也可自行进入下游开拓市场。

此规定出台后，想要拿到西二线气源的下游企业，都必须去找中石油西二线办公室商谈。梁海珊称，她前不久介绍了一家热电联供电厂去西二线办公室谈气源，被告知气都分完了。

“这种市场竞争机制有失公平。”珠三角一城市燃气公司的高管向记者诉说其遭遇：该公司直接与中石油签订购销协议，省管网公司向其收取0.293元/立方米的代输费，但如果从省管网公司手中买气，代输费则较前者低0.003元/立方米。“减少中间环节，成本反而上升，原本可与中石油管道相接，现在得绕道省管网。”

此外，“代输”模式中省管网公司收取的管输费高低，成为下游企业最关心的一个话题。

在省管网公司收取的管输价格中，除管输费用外，还包括税金及合理利润。“交易平台越多，交易加码就越多，省管网、市管网层层加取费用，到达用户手中的气价就会虚高。”华南理工大学天然气利用研究中心主任华贲称。

比如东莞虎门电厂。来自中石油西二线的中亚进口天然气从新疆霍尔果斯口岸输送到广州北部的从化市鳌头镇，那里的广东省门站价为2.74元/立方米。

从省门站经省管网公司的省级干线输送到东莞，还要形成一个东莞门站价格；最后，经过在东莞有特许经营权的新奥燃气的配气管网，进入虎门电厂。层层输送，都要收费。

《财经》记者查阅了今年7月发布的《广东省天然气临时价格通知》，广东物价局规定广东省管网一期工程(包括广州、佛山等七城市)的代输费(含营业税)，电厂为0.278元/立方米，工商业用户为0.29元/立方米。

“这个管输费高得离谱。”华贲称，“最早省管网公司还曾提出过0.8元/立方米的高价，最后才一步步从0.5元/立方米、0.3元/立方米降下来。”

根据国家发改委价格司的规定，2010年调涨的管输费用300公里－400公里的为0.15元/立方米，而珠三角工业、发电大用户到天然气主干管网的距离，鲜有超过200公里者。

“下游管输费用的合理性谁来监督？”华贲反问。

据《财经》记者了解，在全国范围内，设立省融资平台控股、参股的省级天然气管网公司，垄断省内干线输气管线的建设和运营，正成为普遍做法。

江苏省是个例外。早在西气东输一线通气前，江苏省就和中石化合资成立了江苏省天然气管网公司。但是中石油主导建设运营的西气东输一线横贯江苏，几乎穿越了该省的所有发达城市。各市燃气公司最后均与中石油管道公司直接搭头，将省公司抛在一边，该公司目前只服务于川气东送管线附近区域。

争夺大客户

“上游的油气巨头的大垄断未打破，中游的省管网公司又形成一个小垄断。”上述不愿具名的城市燃气公司高管称。在他看来，身处天然气链条末端的城市燃气公司现在是腹背受敌。

今年8月，广东省发改委下发了一份《广东省天然气利用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提出对“年用气量在1000万立方米以上的大型工商业用户，由省管网公司分别与气源企业和下游用户直接签订购销合同”。

城市燃气公司对此反应激烈。上述高管介绍说，该公司用气量在1000万立方米以上的工商业大客户仅三家，其销气量却占到全部销量的40%。

梁海珊认为，对获得特许经营权的燃气商而言，大型工业用户是其最好的用户，“因为保民生，民用气部分亏钱倒贴，工业气价高于民用气。在这种交叉补贴的机制下，若剥夺对大工业用户的供应，城市燃气公司的生存空间会极度恶化。”

居民用户数量庞大，用气量小，但安全性要求更为严苛，管道敷设成本大大高于工商业用户，价格高于工商业用户合乎市场规则，国外正是如此。

华贲介绍说，国外的天然气市场中，价格从低到高依次是天然气发电、工业燃料、商业用气，价格最高的是居民用气。

“直供可以说是省管网公司的最高追求目标。”一位燃气行业资深人士对《财经》记者说。

省管网公司的做法和主管部门的想法也并不一致。今年3月30日在杭州召开的全国物价局会议上，国家发改委价格司发出一封《关于规范城市管道天然气和省内天然气运输价格管理的指导意见(征求意见稿)》。其中指出，要“引导上游气源企业对城市燃气公司和大用户直供，减少中间环节，避免层层转供”，目的是要降低燃气终端销售价格。

省燃气公司并不拥有上游资源，其“直供”只是转供而已，并非政府鼓励的直供方向。

省管网公司亦有担忧。在它们看来，政府力推的大客户直供，事实上是上游几大垄断油气商背后游说的结果。

譬如，广东省已经规划了省内的干线输气管网。但是，在国家层面上获批的“三大油”跨省输气干线，规划并不受地方制约。

目前，中石油的西二线正由从化向深圳延伸，未来西三线还将横贯广东大地，这些跨省干线管网与部分省干线管网的规划重合。未来，中石油只要在管线上预留城市阀门，便随时可与省管网公司展开竞争。

对中石油等上游企业而言，发展大用户直供，一可保障气源的稳定销售，二可发展天然气可中断用户(能临时转换燃料的大用户)，给予这些大用户更低廉的可中断气价，可有力发挥调峰作用，确保城市民用供气。

“上、中游都用权力保证他们的利益，谁来保证我们的利益？”上述城市燃气公司的一位高管有些愤然，“这是不对称的改革。”

8月，广东省发改委对业内各界征求意见。11月，记者再次向广东燃气企业了解，“基调已经定了，不会有大的改变”，这意味着《广东省天然气利用管理暂行办法(征求意见稿)》中提出的省网公司直供将成为事实。

华贲介绍说，根据北美和欧洲市场的经验，燃气电厂、大工业用户和城市燃气公司是并列的三类用户，“80%以上大用户都是直供气”。

他认为，广东省管网公司对1000万立方米以上的大型工商业用户进行直供的做法，“就是将自己定位为行政垄断机构，而非规划管理机构”。

“上游企业想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卖气给下游，省管网公司看中投资燃气管网的稳定回报；城市燃气公司又想保住自己的地盘。”

华贲称，以上就是对广东天然气乱象的形象总结。如果任由省管网公司和城市燃气企业凭借垄断地位在管输配气环节层层加码，工业、燃气电厂无利可图，亏损又由政府补贴，埋单的还是最终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