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源革命不是革煤炭的命”(上)

温宗国 工学博士，清华大学环境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从事环境技术政策与管理研究。

担任国家资源环境技术预测专家组成员及10多个国家部委、行业协会资环专家委员会委员，第三次《国家气候变化评估报告》领衔专家，AsianJournalofEnergy、《再生资源与循环经济》等编委会委员。主持国家973计划、科技支撑计划、自然科学基金、环保公益性专项等20多项支撑节能减排综合性工作方案和应对气候变化谈判的国家课题，完成《节能减排与低碳技术成果转化推广清单》等多份国家节能减排技术清单。

“与能源问题相关的博弈已经很尖锐”

中国电力报：您怎样看待能源革命？

温宗国：能源革命首先由十八大报告明确提出，我觉得对它的理解要从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国内，一个是国际。从国内来看主要存在着三个方面的博弈，包括能源消费与经济发展的博弈、能源资源与生态环境的博弈、经济效益与环境效益的博弈。我们以前的提法只是推动能源的发展或者变革，而现在改为“革命”，说明与能源问题相关的博弈已经很尖锐了，成为了制约国家发展的重要因素。

从能源消费与经济发展来看，我国的人口规模、资源禀赋、环境承载力都与其他国家有很大不同，而我们现在的经济形态以化石能源为主，这可能会影响到经济持续健康发展，所以必须要实行化石能源消费总量的控制。

我这里有几组数据可以供参考：第一，我们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占全世界总人口的19.3%，但石油、天然气等优质化石能源的人均储量分别只有全球平均水平的7.7%、7.1%，应该说是少的非常可怜。从这个角度来看，不革命是不行的。第二，我们能源结构的特点是以煤为主，煤炭在能源消费量和消费增量中占绝对地位，与发达国家存在显著差距。从1990年~2011年，我国煤炭消费增长了20.2亿吨标准煤，占到全球增量的87.6%，世界上新增的煤炭消费量基本都是我们增加的。第三，由于我国石油、天然气等优质化石能源储量有限，新增需求主要靠进口来满足。2012年，我国进口石油2.8亿吨，对外依存度达58.7%，天然气对外依存度达到21%，仍在快速上升。特别是我们储量较为丰富的煤炭也进口了2.9亿吨，成为世界第一煤炭进口大国，能源安全方面的挑战不断加剧。而像美国等很多国家，他们的能源消费总量相对而言已经比较平稳了，甚至开始出现了下降，而且在向能源独立迈进。第四，从能源结构上看，我们的化石能源比例非常高，非化石能源虽然发展速度很快，但占消费总量的比例增长非常缓慢。而发达国家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化石能源的比例就开始下降了，我们随着工业化和城镇化的推进，将来很有可能还要继续攀升，这是不可想象的。

中国电力报：说到这里，您怎样看待雾霾天气的成因？

温宗国：大面积阴霾、雾霾天气的出现与能源利用是有很大关系的，事实上能源的生产和消费与生态环境的博弈在这两年非常的尖锐。化石能源也是重要的环境污染源，由于我国能源利用效率低和以煤为主的能源结构，导致环境污染非常严重。而能源引起的环境污染治理已成为我国国民经济社会发展必须考虑的重大问题。十七大报告提出，我们前进道路中的困难是资源环境代价过大，而十八大也把资源环境问题日益加剧列为前进的困难。

2010年，煤炭在我国一次能源消费中的比重高达66%，不仅明显高于美国、日本、欧盟等发达国家，也高于印度、巴西、墨西哥等发展中国家。煤炭消费总量过大、比重过高、增长过快，是造成我国能源利用效率低下、环境污染加剧、温室气体排放数量攀升、生态破坏和安全生产压力突出的重要原因。虽然“十一五”以来，我国加快了清洁、低碳能源发展力度，但截至2011年，水电、核电、风电在我国一次能源消费中的比重仅有8.0%，仍远低于发达国家水平。

从单位国土面积煤炭消费量看，我国煤炭消费强度分别是美国、欧盟的4倍、3.1倍。如果考虑到我国的人口主要集中在中东部地区，一些城市密集地区实际的煤炭消费强度更高。例如，京津冀地区单位国土面积煤炭消费量明显高于全国平均水平，北京、天津、河北单位国土面积煤炭消费量分别是全国平均水平的4倍、13.1倍和4.6倍，邢台等个别城市单位国土面积煤炭消费量甚至是全国平均水平的数百倍。在大力治理雾霾、加快生态文明建设的背景下，我国面临的生态环境约束更加严峻，实际上煤炭消费的增长空间已经非常有限。

中国电力报：经济效益与环境效益的博弈是怎样一种情况？

温宗国：前面我们说到当前能源利用效率低，粗放的发展方式是走不通的，一方面我们要保护环境，另一方面又要发展经济，两者之间就是博弈。我们曾经有项研究成果表明，我国每年因环境污染造成的经济损失约占GDP的10%左右，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付出的代价就是过大了。

比如说东部某经济发达城市，市领导曾经邀请过专家团做过一个评估，提出要把生态环境恢复到1980年以前要投入多少钱，专家评估结论是这30年所有的GDP都投进去也不够，因为生态环境破坏以后有很多是不可逆的，破坏了再后期治理去改善的代价是非常巨大的。

此外，受产业结构不合理、技术水平落后等因素影响，我国整体能源利用水平明显偏低。“十一五”时期，通过强化节能减排政策，我国单位GDP能耗累计下降了19.1%，降幅在全球居于前列，但与发达国家甚至部分发展中国家的差距依然明显。按照市场汇率计算，2011年，我国单位GDP能耗水平是世界平均水平的2.5倍，是发达国家水平的3~7倍，远高于印度、巴西等发展中国家水平。

如果延续目前粗放型发展方式，我国面临能源供应将难以支撑其所带来的严峻挑战。研究表明，我国满足安全高效生产条件的煤炭产能上限只有约29亿吨，中长期国内石油稳定产量仅有2亿吨左右，常规天然气合理开发上限规模仅2500亿立方米/年左右，水能、风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普遍存在资源条件、市场竞争力、系统消纳能力等多方面制约，即使我们的可再生能源发展很快，仍然赶不上当前能源消费总量增加的速度。

“我国温室气体人均排放量接近欧盟”

中国电力报：从国际上看是怎样一种情况？

温宗国：国际上的博弈也主要有三点。

第一是能源资源竞争日趋激烈，这其中包括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发展中国家之间、能源生产国和消费国之间。伴随发达国家普遍进入后工业化发展阶段，能源消费基本趋于稳定，中国、印度等新兴发展中国家成为全球能源消费增长的主要国家，各国对优质能源资源的竞争将日趋激烈。

第二是能源技术酝酿重大突破，市场变革和科技创新加快。国际金融危机以来，世界主要国家竞相加大能源科技研发投入，着力突破节能、低碳、储能、智能等关键技术，抢占新一轮全球能源变革和经济科技竞争的制高点。例如，欧盟委员会在《欧盟战略性能源技术计划》中，制定了以新能源和可再生能源技术创新为核心的低碳能源战略技术路线图，力图争取新的国际竞争优势。许多研究者还把能源技术创新作为“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重要内容，结合信息技术、物联网、云计算、智慧城市等发展创新，推动能源生产和利用理念、方式加快变革。

第三是气候变化博弈日趋激烈，我国面临的减排压力加大。目前，我国已是世界第一温室气体排放国，2009年温室气体的排放总量已达75亿吨，约占世界排放总量的24.2%，排放量年均增长6%，高出世界平均增速1倍多。人均排放量不断攀升，2009年达到5.65吨，超过世界平均水平22%，已接近欧盟人均排放水平，并且还将进一步增长。如果不做重大转变，我国排放总量将两三年内接近美国及欧盟排放总和，2030年可能超过OECD国家排放总和。欧盟提出到2020年一次能源消耗降低、提高可再生能源比重、提高能效三个20%的发展目标，德国提出到2050年，温室气体排放要比1990年水平下降80%，美国也提出了一揽子应对气候变化政策措施。我国作为最大的发展中国家，面临经济社会发展、温室气体减排和争夺国际竞争优势等多重挑战，能源革命迫在眉睫。

中国电力报：有观点说能源革命就是革煤炭的命，您怎样看？

温宗国：从总体上来看，这个革命指的是什么，有人说革煤炭的命，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中国的煤就是这样的禀赋，把它革命掉了，靠什么发展呢？显然是不能过于极端和偏激的。单从字面理解，我觉得这里面有几个方面：一个是关于能源发展理念，原来是说强调加快发展，现在要推动革命，这就是质的改变。第二个就是重视保障供应，原来我们说要尽一切努力保障供应电力生产和石油供给，现在是改过来了，生产消费要并重，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的革命，应科学供给满足合理需求。第三个就是能源地位的变化，原来作为国民经济基础性产业，现在把这个行业作为一个推动发展方式转变，建设生态文明实打实的抓手。第四是能源安全观的调整，不是靠进口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的。因此，其内容就是要强化“节能优先、总量控制”，科学开发和洁净、高效利用煤炭，强化资源能源的综合利用，大力推动非化石能源的发展。

“节能减排先进技术亟待推广应用”

中国电力报：您曾是工信部、科技部等多部委节能减排或低碳技术推广清单编制的负责人，请您介绍一下这方面的情况？温宗国：我作为项目负责人提供了方法学支撑和具体技术评估的实施。从结果看，事实上我们国内顶尖的低碳技术在世界上都是顶尖的水平，比如说钢铁行业的鞍钢、宝钢，电厂里面比如说外高桥，但问题是行业里存在的大量中小企业，他们的技术水平是非常参差不齐的。在工信部的项目中就是从11个行业先进的节能减排技术中梳理出了605项，估算表明其推广的潜力能带来非常大的节能减排空间。但是在当前的市场环境下，由于能源价格太便宜、环境成本也很低，企业对先进技术的应用就没有积极性，因此，我们在技术改造上的节能潜力还是非常大的。未来我们希望通过能源革命突破这些体制上的问题及市场机制上的问题，促进这些先进技术的推广应用。

中国电力报：事实上我们在这方面的创新能力是可以的？温宗国：我们创新的能力和集成的能力是有的，一些技术也是领先的。我们公布的这个清单就是告诉大家有哪些技术，效果有多好，都摆在这里了。最近我在科技部还组织了一个课题，就是关于节能减排与低碳技术清单的筛选，针对的都是目前在行业的应用比例多在百分之五以下，刚完成科技工程示范但尚未大规模推广的技术。现在第一批19项技术已经公布了，反响非常不错，很多金融行业的公司都来研究有没有推广的可能性。这也是我们国家第一次把技术拥有方进行公布，并配上详细的技术报告，让所有的低碳技术需求方很容易就能找到，供求需求就匹配起来了。同时，还给予了一些科技政策上的扶持。政府需要有魄力去做这个事情，搭建公共平台，以便于先进低碳技术的推广应用。目前我们开始组织第二批，进一步强化科技引领作用。

随着时间的推移，还会有更多的低碳新技术不断出现，因此我们必须进行技术储备。比如，发改委一共是公布了六批节能技术目录，很多技术是几年前开发和应用的，时间长了就要淘汰，所以技术目录一定是要动态更新的。我们建议他们每年出一个完整版本，确保技术先进性，引导很多信息获取能力较低的企业进行技术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