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相龙：若干重大金融决策回顾

1993年到2002年是我国宏观经济调控和金融业改革开放的一个关键时期。这一时期的绝大部分时间，我在中国人民银行担任主要领导职务。在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应《中国金融》杂志之约，回忆这个时期党中央、国务院的有关英明决策，喜看今日丰硕成果，我对我国金融业正在世界崛起感到无限自豪。

英明决策

金融是现代经济的核心。根据我国经济社会改革发展的宏伟目标和国内外宏观经济形势的变化，党中央和国务院及时制订和实施金融改革发展的战略决策，为我国金融业的稳定发展提供了坚强的政治保证。1993年和2003年，中共中央十四届三中全会和十六届三中全会，先后就建立和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作出决定，对建立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金融体制工作作出部署。1993年6月，针对当时经济生活中出现的突出问题，中共中央、国务院提出加强和完善宏观调控的十六条措施。1996年1月18日，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等中央领导接见参加全国金融工作会议的代表并作重要讲话。1997年11月和2002年2月，中央史无前例地先后召开由各省省委书记、省长和各部部长参加的全国金融工作会议，明确金融业发展方针、政策和目标，提出加强金融宏观调控，推进金融体制改革，化解金融风险等重要任务。特别是1997年11月召开的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在我国金融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1996年8月，江泽民同志等中央领导在北戴河听取国务院有关部门涉及国家风险的汇报，其中我汇报了有关金融风险的问题。1997年2月19日，中央决定召开一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化解多年积聚的金融风险，推进金融改革和开放。在准备会议要采取的措施的过程中，充分吸取了亚洲金融危机的教训，中共中央、国务院于1997年11月17日至19日在北京召开全国金融工作会议，会后印发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深化金融改革、整顿金融秩序、防范金融风险的通知》，进一步明确了我国金融业发展目标、原则和十五项措施。

1995～1997年，广东省恩平市政府领导干部直接指挥当地金融机构乱集资、乱拆借高达100多亿元，账外贷款30多亿元，引发两次金融挤提事件，迫使国家银行调集70多亿元保支付，使国家银行遭受巨大损失，该市也从"全国百强县"跌落为广东最落后的八个县（市）之一。这个典型案件的发生，促使国家加快推进对金融业的集中统一领导。中央决定成立国家银行系统党委，实行党组织的垂直领导；撤销中国人民银行省级分行，改为按区域设立分行。同时，对银行、信托、证券、保险业实行分业经营、分业监管。2002年2月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决定，对国有独资商业银行实行股份制改造，创造条件上市。2007年1月，中央召开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对过去金融工作进行总结，对金融改革和开放又提出新要求。这几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对化解历年积聚的金融风险，构建我国现代金融体制，有效应对亚洲金融危机和国际金融危机的挑战，发挥了至关重要作用，在我国金融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稳定币值

中共中央、国务院一直把维护人民币的币值稳定作为国家宏观经济调控的一项重要目标。在中共中央、国务院领导下，中国人民银行正确制定和实施货币政策，改善金融宏观调控，为我国经济及金融业的顺利改革和发展创造了良好的宏观环境。1993年到2002年十年中，我国先后应对来自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两方面挑战，先后实施适度从紧的货币政策和稳健的货币政策，促进了我国经济和社会快速、持续、稳定发展，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积累了宏观经济调控经验。

1993～1994年，中国经历了一次改革开放以来最为严重的通货膨胀。1993年居民生活费用价格增长14.7％，1994年增幅上升到24.1％，其中副食品价格增长31.8％。同时，金融秩序混乱，商业银行存款大幅度减少，难以提供正常贷款，出现收购农副产品打白条现象。1993年6月，中央采取严格控制货币发行等十六条措施。1994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把抑制通货膨胀作为宏观调控首要任务，提出1995年要采取适度从紧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1994年到1998年，中国人民银行一直实施适度从紧的货币政策。该项政策的核心内容，一是控制基础货币和贷款规模，加强现金管理；二是提高存贷款利率，增加存款，1995年7月1日开始，把1年期存款利率提高到10.98％，对3年期、5年期、8年期定期储蓄存款实行保值；三是继续整顿金融秩序，纠正违章拆借资金，完善有价证券发行和规范市场管理；四是推进金融体制改革。到1995年，通货膨胀率下降到11.1％，1996年以后下降到4％～5％以内，实施适度从紧货币政策取得明显成效。

由于受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到1999年，国内出现通货紧缩现象，经济增长速度降到7.1%，居民消费物价总水平比上年下降1.4％。1999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实行积极的财政政策。与此同时，按国际惯例，中央银行也应实行积极的货币政策。但是，当时中国金融市场是间接融资为主，工商企业生产建设主要靠贷款，负债率很高，如果简单提出实行积极的货币政策，有可能扩大金融风险。中共中央、国务院没有提出实施"积极的货币政策"，而是经历过渡性表述，最后提出实施"稳健的货币政策"。1998年3月，提出"继续实行适度从紧货币政策，注意适时适度微调，合理确定货币供应量"，暗示货币政策已从从紧向适当放松转移。1998年12月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1999年1月人民银行分行长会议，提出要"实行适当的货币政策"。1999年3月，朱镕基总理在《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要实行稳健的货币政策"，明确了实施这项政策的内容，即"适当增加货币供应量，把握好金融调控力度，保持人民币币值稳定。银行既要坚持商业信贷原则，保证贷款质量，防范金融风险；又要努力改进金融服务，拓宽服务领域，运用信贷杠杆，促进扩大内需和增加出口，积极支持经济增长"。实施稳健的货币政策，既克服了通货紧缩，又防止通货膨胀再起，维护了我国经济和社会稳定持久快速发展的良好势头。稳健的货币政策从1998年开始，一直实施到2007年。

金融改革

金融管理体制主要由金融企业、金融市场、金融监管和金融调控所组成，其中，创新现代金融企业是建立现代金融管理体制的基础。党中央、国务院在金融体制改革方面作出一系列决策，明确金融改革指导思想是适应和服务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的基础是建立现代金融企业制度，改革步骤是循序渐进的。1993年12月，国务院作出《关于金融体制改革的决定》，提出建立三大体系：国务院领导下独立执行货币政策的中央银行宏观调控体系；政策性金融和商业性金融分离，以国有商业银行为主体、多种金融机构并存的金融组织体系；统一开放、有序竞争、严格管理的金融市场体系。1995年，《商业银行法》颁布，把国家专业银行的政策性业务划分出来，成立3家政策性银行，原4家商业银行则坚持办成国有独资商业银行。1997年和2002年的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召开后，我国加快了金融体制改革步伐。特别是2002年年初召开的全国金融工作会议，明确提出"具备条件的国有独资商业银行可以组建为国家控股的股份制商业银行，完善法人治理结构，条件成熟的可以上市"。这是我国银行改革的重大突破。到2006年，建设银行、中国银行、工商银行已先后上市。我国先后建立一批从区域发展到全国的股份制商业银行，在合并已经商业化的城乡信用社的基础上设立了一大批城市或农村商业银行，引进一批外资银行。1996年8月国务院决定农村信用社与中国农业银行脱离行政隶属关系，要求将东部一部分、中西部大部分农村信用社办成合作金融组织。我国金融市场的改革也得到稳步推进，在发展货币、外汇、保险、黄金等市场的同时，初步建立多层次资本市场。金融市场的逐步完善，加速了社会资金的周转，提高了金融市场合理配置各种生产要素的效率。金融改革的深入和成效，为促进我国金融业发展提供了活力，也为实施货币政策和加强对金融机构的监管创造了一个较好的制度环境。

金融监管

党中央、国务院一直把加强金融监管，确保金融安全，在防范和化解金融风险的同时积极支持经济发展，作为金融工作的重中之重。在党中央、国务院领导下，中国人民银行在金融监管方面着重抓了四个方面的工作。一是整顿金融秩序。1993年后的两年，主要是坚决纠正违章拆借资金，坚决制止各种乱集资，坚决实行各银行和所办非银行金融机构和其他经济实体脱钩。同时，坚决关闭一批难以救助的地方中小型金融企业。2000年中国人民银行通过财政部监督，向地方政府借出再贷款1400多亿元，用于为关闭各类资不抵债又无法救助的地方金融机构支付合法债务，保持了社会稳定。二是明确资产质量划分标准。在国家银行定位为既是金融企业、又是行政事业单位的时候，国家有关部门并未制定贷款质量标准。1987年中国农业银行实施"信贷资金集约化经营计划"时，最先在银行系统提出和使用贷款质量四级分类办法。1998年5月，经过在广东的试点，将贷款质量四级分类改为五级分类。五级分类比四级分类要求更高，反映出来的不良贷款也更多。鉴于这种情况，对外仍实行四级分类法，对内则同时采用五级分类法。经过3年过渡，两种分类结果已比较接近，于2003年年中公布了2002年商业银行五级分类的贷款质量信息。三是减少不良贷款和降低不良贷款占全部贷款的比例。1995年6月，中国人民银行召开中国银行业经营管理工作会议，第一次统计和监督各类银行按四级分类的不良贷款的总量及其占全部贷款的比例，提出用两至三年时间控制不良贷款比例的上升，并要把不良贷款比例从当时的20%左右降到17%。此后几年，虽经艰苦努力，但不良贷款继续增长，不良贷款比例不仅没有下降，反而继续扩大，最高超过了30%。党中央、国务院果断决策、采取多种方式化解多年形成的不良贷款。银行产生巨额不良贷款，除了银行本身经营管理不善原因外，主要是银行机构行政化，信贷资金财政化，承担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改革成本。只有为原国有银行剥离不良贷款，这些银行的商业化改革才有条件推进。1999年，国家发行2700亿元特别国债，为4家国有商业银行补充了资本金。同年成立4家金融资产管理公司，又为4家银行剥离近1.3万亿元不良贷款。到2001年底，这4家银行的不良贷款比例下降到25.4%。尽管如此，国有商业银行不良贷款依然很高，我国金融业依然存在很大风险。为此，中国人民银行于2002年提出按1999年做法再一次剥离9700亿元不良贷款的建议。这项工作延续到2003年新一届政府成立后继续进行。截至2006年，国家运用中央财政和中央银行资金为4家国有商业银行累计剥离不良贷款2.8万亿元（到2009年6月已达到3.2万亿元），使不良贷款比例下降到9.2%，为国家银行实行股份制改革并先后成功上市创造了条件。四是改革银行监督管理体制。长期以来，人民银行总行及分行通过内设职能机构层层管理监督金融企业。2000年人民银行总行及分行，按金融机构设立专业监管小组，依法履行监管职责。2002年全国金融工作会议提出"完善金融监管体制"，人民银行为此提出两个改革方案。2003年新一届政府成立后，完成了正部级银行、证券、保险业监督管理委员会的分设，实行分业监管，我国金融监管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金融开放

在深化金融体制改革的同时，党中央、国务院坚持循序渐进的原则，不断扩大我国金融业的对外开放。1993年，党的十四届三中全会在有关深入进行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提出"创造条件促进人民币可兑换"。1996年12月，中国人民银行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承诺，在国际收支方面实现经常项目可兑换。随后，放宽外资对国内直接投资和国内企业对外借债的管理。2003年开始，允许外资通过QFII投资国内人民币股票和债券。我国不断完善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1994年1月1日开始，将人民币牌价汇率和市场汇率并轨，实行人民币由市场供求决定的有管理的浮动汇率。2005年7月21日，人民币汇率不再盯住单一货币美元，转而参考"一篮子"货币。面对1997年7月开始的亚洲金融危机，中国政府采取高度负责的态度，公开宣布和执行人民币不贬值。为此，承担出口下降和经济发展减速的压力，增加出口退税。同时，通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向受到金融危机冲击的国家支持45亿美元。经过15年谈判，我国于2001年12月成为世界贸易组织正式成员，承诺参加世界贸易组织后5年内，对外国银行实行国民待遇，并逐步开放资本市场。中国政府积极促进亚洲地区的金融合作，先后参加发起应对外汇短缺危机的《清迈协议》，与日本、韩国和东盟一些国家开展人民币与日元、韩圆等货币的互换协议。2008年5月，中、日、韩和东盟10国财政部部长同意筹建初始规模为800亿美元的亚洲共同外汇储备基金。我国金融业的对外开放，不仅促进了我国金融业的改革，增加了我国金融参与国际竞争的能力，也促进了金融全球化和国际金融业的稳定。

1993年以来，由于党中央、国务院在金融业改革和发展上采取了一系列重大决策，不仅建立了较好的金融秩序，而且初步建立了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金融体制。这个新的金融体制，不仅促进了经济和社会的稳定发展，也为应对国际金融危机打下了基础。2008年8月，美国金融危机引发全球金融危机，导致全球经济衰退。但是，国际金融危机对中国金融业发展负面影响较小，相反我国金融业在应对全球金融危机中崛起。2008年，我国银行业资本收益率平均高达17%。到今年6月，我国银行业金融机构总资产上升到78万亿元，商业银行不良贷款比例降到1.77%，资本充足率上升到9%以上，全球上市市值总量前4名的银行都是中国的银行，外汇储备高达2.2万亿美元。中国金融业在世界崛起，这是党中央、国务院英明领导的结果，是全国工商界和金融界共同努力的结果。展望未来，中国金融业任重道远。我们要树立世界眼光，深化金融改革和开放，特别是要提高金融企业综合服务能力，提高我国金融企业在国际金融市场的竞争能力；要积极参与国际金融体系改革，特别是要促进人民币国际化，提高我国在国际金融机构中的地位。

国际金融体系改革是长期的，当前，我们要集中力量把我国金融业发展的大事办好，特别是要正确处理好我国金融业发展中的几个重大平衡关系。首先，做好间接融资和直接融资的平衡。大力发展直接融资，提高社会资本形成能力，使社会资本形成和信贷供给相匹配。其次，要做好国际收支平衡。不能认为我国外汇管理已落入"美元陷阱"，但外汇储备继续上升，不仅占用大量人民币，促进资产价格过度上升，也增加了中央银行调控成本，扩大外汇资产有可能缩水的风险。要加快推进资本项目下的可兑换，努力扩大境外投资。第三，要做好商业银行的存贷平衡。要加快利率市场化改革，对商业银行贷款实行资产负债管理，中央银行和银行业监管部门可通过商业银行报送的季度信贷资金经营计划，监测和促使贷款平稳增加。（全国社会保障基金理事会理事长　戴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