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点,黑龙江省鹤岗市向阳区友谊路1号。市政府大院门前,保安正指挥着陆续进来的车辆。
200米外,友谊路上的早市已开了3个小时。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冷空气中,现炸的油条还冒着热气。卖豆腐脑的大哥坐在自家摊上吃着,边吃边招呼:“大姐来碗豆腐脑?一块钱一份,热乎着呐。”
买了早点的,手里或许还拎着麻花饼干各色糕点,又或许松仁瓜子各种干果,再或者锅碗瓢盆透明胶带马桶刷。
早市也有卖穿戴的,棉靴30元一双,棉服50元一件,讲讲价,不到100元就能添置一身。
喇叭里放着,“厂家直销,精制白酒”。装在白色塑料桶里的60度高粱酒,一斤5元。酒摊旁是烟摊,有成条的红金花,有8元一两的散装亚布力烟叶。
黑木耳从一斤60元到90元不等。大妈问了问价,扭头走了。摊主们站一旁唠嗑。一个说,“这年头,能把肚子管好就不错了,其他都是扯淡”。另一个接话,“能在附近整套房就更好了”。
绕不开的煤炭
对于人均月收入只有1000多元的鹤岗人来说,如今房子不好整。“友谊路这一带的房价每平方米已经四五千元了,不过有价无市。矿上都开不出工资,哪有闲钱买房?”友谊路旁“景红馅饼王”的老板说。
馅饼店开了10多年,生意一直不错。但从2012年下半年开始,客人明显少了。现在中午1点多以后,基本没什么人,服务员下班,老板自己看店,晚上偶尔有客,给下点冻好的饺子。
老板说,鹤岗是煤城,大街上随便拉个人,不是矿务局的职工,就是职工家属,问不出三代,家里准保有在矿务局干过的。矿务局效益好,大家日子都好过。矿务局不行了,从开饭店到卖房子的,全都受影响。
当地人口里的矿务局,指的是鹤岗矿务局,黑龙江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前身。
和很多煤城一样,鹤岗因煤而兴,先有矿后建市。1945年,鹤岗矿务局正式成立。同年12月20日,鹤岗建市。
作为新中国第一个回到人民怀抱中的煤矿矿区,从1945年到2011年,鹤岗矿务局为国家贡献了6.5亿多吨“工业粮食”,托起了一座新兴城市。对于鹤岗来说,矿务局就是它的心脏,关系到整座城市的脉动,影响着几代人的命运。
刘春华一家三代都在矿区生活。今年49岁的她,在鹤岗分公司兴安矿做保洁员。她父亲是矿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月挣几十元钱,养活全家六口人。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刘春华念到初中便辍学,后来嫁人。她的老公是矿工,结婚没两年,因矿难离世。她带着女儿再嫁,老公还是矿上的。
刘春华的大女儿今年26岁,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念到初中便辍学,现在给别人打工卖衣服,每月挣1000多元钱。去年别人给大女儿介绍了个对象,也是矿上的。刘春华说,她希望女儿离开矿区,但没有好工作,想找在市里工作的对象挺难。
到了市区,煤炭的影子仍无处不在。鹤岗市政府旁边,是鹤矿宾馆,往西走百米右拐,是鹤矿总医院。再往北走是儿童公园,以前叫煤海公园。
在孔凡峥的印象中,没有鹤岗矿务局就没有鹤岗市。年届七十的孔凡峥曾是《鹤岗矿工报》主编,后来专门负责编撰矿务局志。他说,无论改制前还是改制后,鹤矿都是纳税大户,占全市总税收的50%以上。
上世纪90年代末,鹤岗矿务局最困难时16个月没开工资。1999年春节前,新上任的市长张兴福不得不到省政府借钱过年关。
1999年起,鹤岗市开始实施创新转型战略,鹤岗矿务局则翻开了重组改制新篇章。经过10多年发展,无论是鹤岗市还是矿务局,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但2012年以来的煤市危机,再次暴露了这座老煤城的脆弱。
鹤岗市政府2014年的工作报告显示,2013年,因为煤市萧条,主要工业品市场萎缩,鹤岗市生产总值同比下降9.5%。
矿上效益不好,刘春华和老公每月工资加起来不到2000元,还不能按时发。二女儿在上高中,每月补习费加上生活费得花1000多元。刘春华说,二女儿学习成绩还行,家里再难也要把她供出来。只有考上大学,将来才能找个好工作,才能离开矿区。
离不开的矿区
今年57岁的孔师傅已经把女儿供了出来。
他曾在鹤岗矿务局岭北矿井下干了30多年。2004年岭北矿破产后,孔师傅办了“退养”,扣除各种保险,每月到手210元。孔师傅的妻子代大姐原在鹤岗矿务局十三厂工作,2004年退休,每月发380元。2005年,女儿考上大学,家里每月给的300元生活费不够用,还要靠勤工俭学。
当时,代大姐父母年迈多病,需要她照料。为了生计,孔师傅出去打工,“烤苞米、卖豆腐、去建筑工地扛沙包,啥活儿都干过”。
2012年孔师傅正式退休,现在老两口每月一共能拿3000多元。“现在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孔师傅说,女儿工作能养活自己,自己也不用出去打工了。
如今他们最大的心愿是女儿能赶紧找个对象嫁了。女儿今年29岁,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哈尔滨。“原本也想过回鹤岗,但工作太难找,想进银行,人家说得顶(意即送礼)30万元。”代大姐听得心惊肉跳,“哎呀妈呀,我到哪去整30万元啊?”
代大姐说,女儿从高中到大学,学费加上生活费,7年花了11万元,将来结婚也陪送不了多少嫁妆,买房肯定得靠男方。
事实上,他们自己也买不起楼房,至今仍住在沉陷区的平房里。
从鹤岗市区的邮局站,坐2路公交车,经过7站地,10多分钟,到达东山百货站。下了车,就能看见鹤岗市兴隆选煤有限责任公司的牌子。再往里走几百米,是一片平房。
孔师傅家就在这里。一间20多平方米的平房,隔成里外两间,外面是灶台,做饭加取暖,里屋放床和桌子,睡觉吃饭。没有卫生间,去公共厕所至少走上5分钟。厕所里是看得见粪便的蹲坑。没有自来水,家家备着水缸,每天挑水吃。
鹤岗的沉陷区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日伪时期掠夺式开采,到大跃进、“文革”时期以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泛滥成灾的小煤窑浅层开采,都给鹤岗留下了大量的沉陷隐患。由于矿上建城,城下采煤,采煤区和居民区交错纵横,沉陷不仅影响了居民生活,甚至造成伤亡事故。
鹤岗市从1989年就开始对采煤沉陷区进行治理,当时主要靠煤矿自筹资金。但企业力量有限,直到2001年国家批复了鹤岗沉陷治理一期工程以后,治理才进入实质性阶段。
随着治理工程的推进,大批居民离开沉陷区,住进新楼房。但时至今日,还有不少像孔师傅那样苦苦等待的居民。
办不好的手续
“等了5年,还没入住呢。坐地户,排不上,得让交现金的先挑。”东山百货站路旁的理发店里,李师傅无奈地说。
李师傅等的楼就在理发店对面,属于鹤岗市东山区棚户区改造工程一部分。按照规划,东山区棚户区改造工程共计6个片区,从2008年开始,在5年内分阶段实施,到2013年年底前,改造中涉及的8154户、24462人将全部住进新楼。
李师傅说,有些片区因建设资金不到位就停止了建设,有的是建好了住不进去,“想挑好楼层,得顶钱,想办齐手续,得送礼”。
不送的结果就是等。代大姐说,她妹妹独自带着孩子,生活极度困难,想申请低保,办事的暗示要送礼,三四年前要500元至1000元,现在涨到3000元至5000元。她坚持不送,遇到各种“幺蛾子”,为敲(当地说法)一个章,跑了两天。
凭什么要顶钱?理发店的老板王雪源也不认这个理儿。他宁愿打官司。
王雪源18岁响应号召上山下乡,3年后返回城里,进了鹤岗矿务局建筑三队当架子工,干了10多年。1998年煤矿最困难时发不出工资,他仗着跟父母学的理发手艺,下岗单干。
“从单位下岗刚出来时没意识,也不知道拿档案。后来转企改制,下岗的人关系转到地方,再去找,两头都说没有。”王雪源开始打官司,2007年打赢了,补了档案。到了2012年,本该退休,结果申报不合格,“人家不认你是特殊工种,以前的工龄不算”。
“老百姓想办个事太难了,进了门,人家低头玩手机,根本不搭理你。”孔师傅说,鹤岗冬天黑得早,有的部门下午基本就找不着人了,中央八项规定出台后,风气好了点,“至少不敢脱岗了”。
据了解,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开展以来,鹤岗市棚改办将拆迁安置审批程序缩减60%,并在人民办事中心设立8个服务窗口,为煤矿棚户区居民办理回迁安置手续,实行一站式审批。以前办手续需要跑三个地方,花20多天,现在到一个地方,四五天就能办利索。
鹤岗关键词
鹤立高岗
鹤岗市因“鹤立高岗”而名。历史上,是黑水女真的故乡,满洲皇族的发祥地,清金文化的聚集地。距省城哈尔滨589公里。全市面积约1.5万平方公里,人口110万,其中市区人口70万,城镇化率为84%。
资源型城市
煤炭地质储量26亿吨,是优质动力煤、化工煤产地。石墨储量6亿多吨,亚洲第一,年产石墨30万吨,产量占全国总量的三分之一。有陶砾页岩、硅石等30余种非金属矿产资源。
革命传统
抗日战争爆发后,鹤岗成为抗联的主要活动区。鹤岗留下了10万官兵、百万知青开垦北大荒的足迹,是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二师所在地。
经济板块
除地方经济外,有六大中央、省直属企业。其中,龙煤集团鹤岗分公司是黑龙江四大煤炭企业之一。黑龙江农垦总局宝泉岭农垦管理局的14个国营农场有11个在鹤岗。另有黑龙江省森工总局鹤北林业局、华能鹤岗发电公司、中海油化学公司化肥基地、中铁资源集团石墨产业基地。
对俄开放
鹤岗是黑龙江省对俄罗斯开放的前沿阵地。与俄有235公里的边境线,有2个国家一类口岸。
目前,鹤岗已有16家企业在俄犹太州投资建厂,与俄经济技术合作项目达到44个,项目总投资10亿余元,涉及农业种植、矿产品开发等。
城市定位
煤电化工基地、石墨产业龙头、绿色食品之乡、界江旅游胜地、对俄开放前沿、边疆文化强市、生态文明新城、富强幸福鹤岗。
发展战略
“南兴、北开、东治、西拓、中升”五大发展战略。重点是规划建设“鹤南新型工业城”和“松鹤生态新区”。
鹤矿大事记
1914年:鹤岗镇石头河发现煤田,商人沈松年等创办兴华煤矿公司。1920年,兴华煤矿更名为鹤岗煤矿,1932年落入日军之手。1945年8月,日本投降,中国共产党立即派人接收了鹤岗煤矿。
1945年:鹤岗矿务局成立。
1949年至1990年:新中国成立后,进行生产改造,1950年12月,日产首次突破万吨大关。
“一五”期间,开始大规模开发建设,建成新中国第一座大型竖井,全局年产能达到600万吨。
“大跃进”期间,采掘关系严重失调,到1962年,年产量下降到530万吨。“文革”期间,产量急剧下降,1968年降到380万吨。
“文革”结束后,按照煤炭部部署,制定了矿区挖潜改造十年规划。1978年产量突破千万吨大关。
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以后,完善承包改革,1985年产量达1540万吨,跃居全国煤炭行业第四位,1990年达1750万吨,这是矿务局历史上的鼎盛时期。
1993年至1999年:进入市场经济时期,陷入困境,煤炭年产量滑落到1130万吨。到了1999年,仅上半年就亏损14120万元,比省下达的全年亏损指标还超亏1948万元。
2000年:按照全省国有重点煤矿改革调整的总体思路,实施三年改革脱困战略。
2002年:鹤岗矿务局改制为鹤岗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2004年:黑龙江省国资委将鹤矿集团的部分资产划转龙煤集团。划转的15个基层单位,组成龙煤鹤岗分(子)公司,其余单位仍隶属鹤矿集团。
2009年:鹤矿集团与龙煤鹤岗分(子)公司从组织上正式分立,改为两套机构、独立运营。
重组后,龙煤鹤岗分(子)公司煤炭产量逐年上升,2005年达1705万吨,2009年前一直稳定在1550万吨以上。鹤矿集团着重培植新的经济增长点,规划了40个项目,重点推进了以鑫塔水泥公司、矸石烧结砖厂建设、俄罗斯锰铁矿建设等9个项目。
2010年以来:龙煤鹤岗分(子)公司确立了构建“以煤炭生产和洗选加工为主体的煤基板块,以煤矸石发电、电能转化、集中供热为主体的热电板块,以水泥、矸石砖、房地产开发为主体的建筑建材板块,以物资流通贸易、煤炭营销贸易、融资租赁、设备检修制造为主体的现代服务板块”四大经济板块的发展布局和“强煤、增洗、兴电、扩储、育新”的五大战略目标。
记者手记
观察一个城市,有多种角度,比如GDP、地标建筑、基础设施、空气质量,乃至大街上的美女数量,等等。但对生活在城里的人来说,衡量标准也许只有一个——是否能安居乐业。
鹤岗是老煤城。因煤而兴,先有矿后建市。整个城市的兴衰随着矿务局的发展走。翻看矿务局的历史,大概就能把握鹤岗市的起伏脉络。这是纵向维度。横向看,鹤岗也像其他资源型城市一样,力图摆脱以煤为主的单一发展模式,构建多元化的经济体系。
在这两个维度上,还有无数个点,那就是鹤岗人。大街上随便找个鹤岗人问问,似乎关心的问题都差不多:有份工作,买得起房,有安身立命之所。听上去比较单纯。但从“城市就是人类聚居的高级形态”这个角度看,他们说出了城市发展的终极目的。
如果从面上看,安居乐业不是无解的难题,但真的落到每个点,才发现各家有各家的难。这是记者在鹤岗采访中最大的感受。
当然,三天的采访短暂且随机,无法清晰地勾勒出整个城市的风貌。如果换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写,鹤岗或又呈现出另一番景象。但记者深信一点,一个城市是否有活力、宜居,设计师说了不算,市长说了不算,也不取决于上了多少项目,有多少城市花园和高楼大厦,而是和一些无法在图纸上、报告上显示的细节密切相关。这些细节,身处其中的居民最清楚。